2007年9月21日星期五

看《體育時期》,只能袖手旁觀



踏入劇場看7A班戲劇組的《體育時期》,心內湧現陣陣疑惑,到底什麼才是「青春」?
《體育時期》大字標明這是「青春」的戲。場刊裡,無論小說原著董啟章,還是導演、改編譚孔文,以至設計、演員等,均「三令五申」地說這齣戲的「青春」態度,好讓觀眾調校自己,進入他們「青春」的世界。
除非「少年亡」,否則,誰未經過青年?問題是,當「青春」是一個對立於「成熟」的未塑型的狀態時,用任何成熟的尺度去量度它,也許會讓人有種無從入手的感覺。故此,《體育時期》的原著小說作者董啟章在場刊裡洋洋灑灑地說:「有意以『青年』作為審視和對抗整個所謂『成年』的政治、經濟和社會體制的立足點……是富有自覺性和反思性的。」足以把一切彈劾也反彈回去。因為,既然這個戲的「書寫」是源於「對立」,人家看不順眼,也是罪不在己。
然而,對不起,這些辯辭可以是故事的內容,卻不是「戲劇」技法不成熟的託詞。
《體育時期》的戲橋跟早前黃智龍的《一期一會》在本質上有點共通,就是寫出來的主線薄弱,但情節裡有些重要的部分卻又避而不談,令演出像私人談話一樣瑣碎,教觀眾無所適從。《一期一會》還好,有些一味逗趣的演員在賣力逗笑,《體育時期》則像患了抑鬱病的狂躁少年,大鬧一場,旁人卻不知道所為何事。
貝貝在中學時候目睹女同學受欺凌及性侵犯,自己卻袖手旁觀。大學時候,在一個師生聚會裡,見到一個名叫「不是蘋果」的女生攻擊講師,女生現出衣衫裡的體育褲,從而勾起往事,令貝貝深入去認識「不是蘋果」,繼而捲進別人的生活和感情之中。這可能是一個關於貝貝的內疚的故事,亦可能是一個關於友誼的故事,但也可能是關於其他。只是目下在台上所看到的故事,看上去頗奇怪。是小說太長,舞台容不下那麼多,以致故事給割裂得支離破碎?還是編劇把故事講得糊塗?無論如何,這齣戲的起點已令觀眾抽離——因為太奇詭了:一班朋友去卡拉OK,突然一個陌生人闖了入來,襲擊其中一個主角不太喜歡的人,這個施襲者給制服之時,露出內裡的「打底褲」,遂惹起主角的好奇,改天尋訪此人。
世上可能有這怪人,然而怪人的行為往往並非有普世意義的迫切事情,故此,怪人在戲裡受苦、受難,受折磨,也是自討苦吃,觀眾不會同情或認同。主角既不能在精神上與觀眾同在,觀眾也就只會袖手旁觀,這時要整齣戲變得好看,便得更吃力了。
也許小說的空間會大一點,容得下更多的心理描寫,令貝貝的選擇變得合理,值得同情,因此才會感動到7A班戲劇組勞師動眾去演它。也許,這正是「小說」與「戲劇」的分別。
(原刊於大公報,2007年9月20日)

2007年9月12日星期三

字 娛


近年填詞,益發注意字詞。特別是粵語的方言詞和本字。
由《四川好人》開始,我不斷地打探坊間已經做了的考查和著述,獲益良多。
在《四川好人》的時期,我發現了「齰」字,發現了「靚仔」(不是讚人帥,而是說人太幼稚)應寫成「寧馨」等等,人家著了書,引經據典,多番考證,適考電腦又打到,不用亂用拼音、又用引號引著一些假借讀音的字詞去表粵語方言詞,用又何妨。大胆地提議當時管字幕的Odelle把這些字用在字幕裡,難得她也支持,甚至後來《四川好人》出唱片,這些字詞也用在歌詞書裡。怕人不明白,加註吧。
不懂怎樣解釋,覺得能夠有空間推廣一下廣府語言的精彩處,也就做一點點。
自己不是社會語言學家,只是愛好看這些書,記這些字。原來,大部分的粵語方言詞,均有音有字,而且源流甚古,足證粵語方言一點也不粗鄙。
近來,相關的著述多了。中文大學又在電視上搞了個「最緊要正字」的節目,社會上似乎更適合擴大範圍去用「正字」了。
在《點點隔世情》的填詞工作裡,因為導演及翻譯張可堅曾表示希望在劇本裡用多一點「正字」。我便加大力度去搜尋可用的「正字」以配合他。
尤幸,彭志銘出了本《正字正確》,大講粵語正字,令我大開眼界。加上霑叔生前送我的一本《廣東俗語考》,成了我的案頭工具書。若無意外,場刊裡刊印的歌詞,將會用我在這些書裡尋到的「粵語本字」。
茲在這裡列一些給大家:
尐=?
丼=?
咸=?
不過,在「睼」與「睇」之間,我曾經掙扎過一輪,到底用不用「睼」而放棄「睇」。生怕觀眾讀不明。
結果如何,入場便知。

2007年9月11日星期二

「舞台劇獎」點滴


舞台劇獎辦了這麼多屆,我是評審,又出席過,也得過獎,今年也做過頒獎嘉賓。這活動雖然是在風言風語中蹣跚而行,畢竟也是業界一椿體面的事。今年倒想說幾句憋了一段時間的話。
今年的選舉進行前後,在提名名單公布以後,讀到了一些網上留言,氣憤於名單偏頗。同樣的感覺,我也有。因為公布的名單跟我心目中的「應該」有的提名名單不一樣呀。為甚麼?我的名單已是最中肯的啦!
這當然是屁話。我的個人口味,怎樣能成為「業界」的整體口味?如果我個人的口味要推演成為業界的共同美感趣味,我就要努力把這種屬於我個人的美感趣味推廣開去,透過演講、透過文章、透過演出,甚至直接跟「業界」對話,讓業界形成新的美學觀。這樣說來,已經是一個「研討會」的職責,而非一個「頒獎禮」的功能。除非,這個「頒獎禮」的賽果是透過「業界」討論出來的,則又當別論。現在「舞台劇獎」是一個純粹依靠評審個人意志自由選擇的遊戲,反映的只是一個大致的看法。至於會否有人在投票或提名前做一些「拉票」活動?就我個人的經驗,我可以告訴大家,我自己未遇過有人向我「拉票」。所以,我也尊重最後出來的賽果。
我雖為舞台?的嘉賓評審,可不在舞台劇獎的權力核心,聽到人家說甚麼「黑幕」,我無從求證。不過,在無利可圖,無名可沽的小眾戲劇圈子,若然搞像局外人所說的「黑幕選舉」,只會換來個臭名遺留後世。我看不出對「搞」這個選舉的一眾出心出力者有何利益。
關於「提名名單」,常令人置喙的是,為甚麼某某沒有提名,為甚麼某某又可提名。接下來便懷疑提名名單給人造票。我純情,我也有填提名表格,我的表格是寄到「會計師樓」的,大概不會給其他人「沾水」吧?出動到會計師樓,還可以造票?我相信那間會計師樓不會笨到拿自己的名譽作賭注,去協助這個清貧一族的戲劇界吧?再說,那些人說某某沒有「提名」,基本上是用錯詞語的。在「提名名單」上公布出來的,應該是「入圍」名單才對。譬如剛過去的一屆,我在自己的「提名名單」裡有填的名字,最後也不能入圍。大概他獲得的「提名」票數不夠別人多吧。不要再指責劇協不提名誰了,因為劇協不能阻止我們這類獨立思考的評審「提名」自己的心水。所以,有些人指責精彩的業餘劇團演出從來不獲提名,這絕對是荒謬的論調。也許有一兩位評審在提名階段提名了某業餘劇團的演出,最後卻因為票數太少而不入圍呢。正如今屆來自致群劇社的一位新進女演員鄺思齊,便順利入圍,最後更得了獎。誰說「業餘」不獲「提名」呢?抨擊舞台劇獎又有何用?不如演好自己的戲,自然爭取到別人的認同了。
最後,要談一談頒獎禮上的表演。年年的頒獎禮,也邀來嘉賓表演。他們雖則精彩,始終未能跟頒獎禮構成有機的整體,像是一個餘慶。其實,年年也有「最佳創作音樂」的獎項,當中不乏有歌舞場面的,有精彩歌曲的片段,大會不妨把「最佳創作音樂」的入圍者邀請出台,表演候選作品的片段,貫串全個典禮晚會,讓觀眾可以聽到、甚至看到一個較完整的的舞台演出片段。如能請到原班的演出人員登台表演,固然是好。否則,另聘高明,或由司儀表演也不俗(記得多年前有邀請一些當年演出過的音樂劇,例如《棒球狂想曲》)登場表演,但總跟當屆的「最佳創作音樂」獎關係不大。)意義當不在看歌星或明星歌舞之下。香港電台、劇協不妨考慮。
匆匆數語,只希望舞台劇獎越辦越好,也繼續得到劇迷的愛護。

《一期一會》的感情USB


一直也覺得黃智龍筆下的世界是刻薄的。雖然他的作品能令台下觀眾笑得人仰馬翻,可是他背後的涼薄卻令人心寒,觀眾的笑聲不帶半點反省,也不著半分同情,而是徹徹底底的嘲弄,用一個流行的說法是──消費去了。
以商業操作聞名的他,在最近的作品《一期一會》裡,竟炮製起童話式的浪漫世界,劇中強調友誼和友情的純真和直接。不再涼薄了嗎?不是,黃智龍始終如一地涼薄。這不知是他意識所行,還是無意識地跳不出這世情的苦澀。
林一峰、梁祖堯、楊詩敏、谷祖琳、湯駿業五人的友誼在張狄鳴飾演的亮太失了之後,繼續延綿,念念不忘當初亮太跟大家相約畢業後到東京賞櫻花。一年下來,經歷過無數事,最終在亮太之死真相大白之下,人人心裡懷緬亮太,臉上淒然掉淚之壯觀場面下結束。
若果是歌頌友誼之純潔,朋友之偉大,《一期一會》的結尾可算功德圓滿。因為前述各演員整齊有致地排開,面向觀眾,眼望前方,滿有盼望,唱著歌。然後已經「仙遊」的亮太再度上場,逐一的在他們身邊繞過,或碰觸,或凝望。已死的友人跟未亡的良朋在剎那之間達到心靈契合的境界,何謂神交,何謂長情,不用多贅。演員只需要加一點勁,已能擠出淋漓的眼淚,這一度是日本勵志動畫常用的流淚結尾。流淚,可以為吃了一碗美味的麵,可以為跑完一段路,不用準備,不用理由。
感情,在《一期一會》裡變成了即插即用的USB。
對,誠如黃智龍的期許,《一期一會》的情感只會存在於天真得近乎荒誕的動漫世界。在現實裡,或者稍微有點經歷的人看上去,只會感到抽離,原因?黃智龍對每一場戲的情節刻意經營,卻忘了事件前後的關係,不同事件的交錯對人物心理產生的影響在戲裡竟然不著痕跡。感情肉體均重創的各人,每場下來也竟然可以若無其事的繼續心向美好,不禁令人懷疑,生活是如此的嗎?理想世界真是如此?這樣的寫法,跟看政治正確的歌功頌德表演有何二致。
沒有二元,只剩一元,結果只是一片蒼白。你說他好看不?至少會因為有梁祖堯、楊詩敏這類能量旺盛的笑匠壓場,場面會變得逗趣。你說他深刻不?卻令人保留了。
唯一能叩中有年輕情懷者的心的,大概是眾角色們那任性的性格,把友情放到斗大,變成了唯一真理(這其實是不利於成長的思想病毒)。
故此,楊詩敏被後父強姦以後,不敢面對出庭指證犯案者,一眾朋友撐起友誼的旗幟,就在受害者面前以戲謔的方式去重演案發經過,說是幫助她面對出庭之困境云云。在「真理」面前,楊詩敏也只能陪著朋友一起來取笑自己。最遺憾的是,在往後的場次裡,被強姦的事件對楊詩敏這角色的處世態度沒有絲毫影響,她依然是一個在性別上被朋友剝削和取笑的對象,而且照樣甘之如飴。
另外,林小寶飾演亮太的姐姐,因為亮太失蹤,梁祖堯一眾人等要迫林小寶把亮太失蹤的真相說出來。某程度上,林小寶不想回憶起此事,梁等人卻在人家面前抓狂、撒賴,還搬出「我們是亮太最好的朋友,我們有權知道」這道理來管人的家事。朋友可以過問,但態度應該是關心,而非質問吧?這種事,大概也只有漫畫人物可以做得出。
細數下來,《一期一會》其實只是一張漫畫拼貼,黃智龍成功逗趣,卻失諸編劇者的縝密心思,連情節、人物性格也不去講究,以他的天才,以及票房影響力,我們其實有權要求多一點。

(原載於2007年8月13日的大公報)

遺憾生活在這裡


看罷余翰廷編、導的新作《生活在他方》(劇場工作室演出),感到的是一陣悵然和遺憾。

不想說它的故事老掉大牙,因為不少著作等身的作家,一生人其實寫的也是「同一部書」,不同的作品只是同一主題的變奏。主角對故人、故舊、個人歷史的追念、懷緬,弄得自己跳不出思想或當前生活的困局,似乎在余翰廷的劇本裡成為反覆出現的「主題」。今回的劇名──《生活在他方》,詩意得來,又似乎總括了余翰廷筆下主角的處境。或許,余翰廷正朝這個方向邁進,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。
然而,在邁進的過程,倒要看看跟他一路同行和成長的人,例如觀眾,能否消化得了他在藝術上的推進。
看《生活在他方》,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廖淑芬飾演的女攝影記者的處境,完全勾不起人的同情心。一個主角,而且陷於痛苦境地的主角,理應賺得觀眾的憐憫,或同情,或恐懼。遺憾《生活在他方》未能產生同樣的效果。觀眾只見到廖淑芬身染沉疴,卻又在林娜飾演的女兒面前強裝堅強,心情似乎鬱悶,卻又看來找不到妙藥良方去衝破愁城。一個進退失據的人生境地,怪難受。
對,我覺得這角色在受罪,問題是──她受著什麼罪?什麼東西困擾她?來龍去脈就只有廖淑芬不斷來回的似是追憶,又似是夢幻臆想的「山中戲」來暗示。可惜,因為這個「山中戲」的設置太脫離現實了,很難跟「現實」裡的戲接軌,看了比不看更令人一頭霧水。於是,到上半場完了以後,整齣戲也好像未曾開始一樣,廖淑芬演的這個角色,除了煩躁,也是煩躁,唯一清晰的是,她發夢會比在現實裡快活。
因為太陌生了,陌生得教人不能找到情感投射的落腳點,哪怕是「憎厭」(喜劇就是拿角色的弱點來做文章,讓觀眾找一個制高點去揶揄、攻擊,等著看有弱點的角色難堪,從而獲得快感)。也許是余翰廷講故事的方法吞吞吐吐,也許他要寫太多意象,忽略了先要觀眾關心角色,認同角色,最後才可以被角色感動。
一個弱的角色,像《生活在他方》裡廖淑芬演的這個母親,如果欠缺一點人性上的光芒,的確較難勾起觀眾的興趣。怪不得阿瑟米勒寫《推銷員之死》裡的威利,必定要讓卑微的他背著對兒子錯誤的期望,連自殺也是為了孩子的將來。這正是人性的光芒,也是令角色看起來不會太「厭悶」的方法。

(原文刊於2007年9月1日‧香港大公報)

後記:其實,看一個角色自己在活受罪,兼且不明所以,做觀眾的,只會感到一陣陣的懊惱。